于渊·相鼠(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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火神受了天帝训斥,被罚交出赤霄剑,闭门思过。
这个消息很快便吹风似的传遍了天界,荼姚在出离愤怒下,一连杖杀了好几个传话的仙侍,惹得众人愠怒,暗中更是议论纷纷。
润玉从九霄云殿回宫,沐浴更衣,换了松散的绢白衣裳。
正独自闲情对弈,一抬眼见旭凤走进来了,拂袖收了棋具,看向旭凤。
“方才在大殿之上,世情道理,润玉都已经说清楚了,不知火神此来,还有何事。”
旭凤一挥手,摆下酒具:“边喝边聊。”
润玉面色淡淡,掀衣入座。
旭凤提起酒壶,亲自为他斟酒,开口便是单刀直入:“我与锦觅两情相悦,若是兄长与她勉强在一起,也不会幸福。”
旭凤举起酒杯,道:“是以,旭凤厚颜,想求兄长取消与锦觅的婚约。”
润玉并不接过,神情冷肃:“这桩婚约,乃是父帝与水神早在四千年前便定下的,润玉人微言轻,怕是没有能力说取消便取消。”
“于旭凤而言,锦觅重过其他一切!只要兄长愿意成全我与锦觅,天界的权力我绝不会与兄长相争!日后我愿追随兄长,臣服于兄长,驱策犬马在所不辞。”
润玉看着弟弟一片真诚的眼睛,恍然间想起来旭凤幼年时的模样。
彼时他还是叱咤风云的上宸殿下,每次出征回来,年幼的弟弟就会缠着他,说自己又背下了多少兵书,练会了什么功法。
“等我长大了,我也要像哥哥一样!做个最威风,最了不起的大将军!”
弟弟个子小,他就蹲下身,温柔的笑:“好,那哥哥就等着旭凤快点长大,和哥哥一起上战场。”
“拉钩!”
“好,拉钩。”
曾经那个总流着鼻涕,爱拽着他衣服到处跑的小跟屁虫,和眼前火神的面容慢慢重合到一起,却又隐隐不同。
一切都不一样了。
润玉轻轻一嗤,都是当年旧事了。
抬眸看向旭凤,道:“旭凤,你须得明白,这天界的权力,从来都掌握在父帝的手中。”微微低首,他隐忍多年,这一刻面对弟弟,终于掺杂着几分痛楚,说出了几分真心之语。
“任何人任何事,都不是我们争与不争能决定的,不是我不愿意帮你,是我无能为力。”
我无能为力。
旭凤却没听出这弦外之音,急急道:“这些年母神虽不理事,但天界谁人不知,但凡她开口父帝总能听得进去,只要她……”
“旭凤!”润玉一声断喝。
旭凤愣住,看着兄长满面冰霜不敢说话。这些年来,哪怕他渐渐取代上宸成为战神,但在心里,始终都是怕这个长兄的。
润玉平息了一下心头怒火,淡漠道:“既然你提起母神,那我们便说说当年。火神该不会如此健忘,不记得母神是向父帝提起过退婚的吧。”
旭凤语塞。
润玉淡淡起身,转身负手而立,声音似烟雨朦胧,飘在耳边落不到实处。
“当年母神本已说动父帝退婚,是天妃娘娘百般阻挠,寻了各种理由反复游说,父帝这才改变主意。”
旭凤听了再也坐不住,起身看向兄长,似是幼年时闯了祸一样,仰仗兄长的偏袒,半点火神的气度也不在了。
“我母妃是有私心,可我也的的确确从未想过要与兄长争什么!”
“你不必同我说这些,我提起当年也并不是要与你计较什么,我只是想让你清楚,你与其在我这里白费唇舌,倒不如回去,好好求求你自己的母亲。”
润玉转过身来,道:“试问这六界还有谁不知道,荼姚天妃独得帝宠。在天帝面前,她说的话,可比天后之言,有用多了。”
一字一句,语气平淡,却尽是诘问。
旭凤哽了半晌,颓然道:“我母亲对锦觅的态度如何,兄长不是不知,若非实在走投无路,旭凤如何敢厚颜劳烦兄长与母神。”
润玉不再看他,擦身而过,声音淡漠。
“火神还是早些回去闭门思过,莫要再惹怒父帝,雪上加霜。”
润玉立在窗前,看着旭凤失魂落魄的走了。
他知道旭凤虽也有心帝位,但并没有那么强的同他争位的心思,只是对荼姚太过顺从怯懦,有意无意的听从着。
从六千年多前开始,他便对父亲彻底失望,也不再奢望父亲的关爱。可每每看到天帝对旭凤的疼爱纵容,心中总是忍不住那种难言的涩痛。
其实他也曾得到过父亲的疼宠。
他的母亲是高贵的神龙族公主,冰雪应龙,霜雪之神。他又是嫡长子,自幼冰雪聪明,一点即通,举一反三。
那时候,每每太微看着他,眼中尽是骄傲,曾是真心疼爱过这个儿子的。
只是,随着他渐渐长大后,开始处理政务,领兵征战,累积功勋,天帝看着他的眼神便日渐复杂。
直到,天魔大战。
当年的天魔大战,就是一切的开始。
如今想来,父帝就是从那个时候,开始忌惮他的吧。
只是当时的上宸刚刚立下了不世战功,天界满天仙神,乃至其他几界都认定他就是未来的天帝。
随着上宸不断建立功勋,天帝越来越忌惮。只是顾忌神龙族不满与六界非议,不能直接夺权,就给他取了个润玉的表字。然后用了几千年慢慢剥夺,散去他的兵权,一步步的打压。
他对父亲的尊敬孺慕,就是在那几千年里,一点一滴的消耗殆尽。
直到他万岁成年的那一年,魔界再一次陈兵忘川。天帝漠视了能征善战,功勋赫赫的嫡长子,却封幼子旭凤为火神,掌五方天兵,领兵出战。
那一刻,他心中疼痛难忍如毒蛇噬咬。
过去几千年,母亲一次又一次的欲言又止,在一瞬间全部涌入脑海。
他终于明白得彻底,死心得彻底。
然后。
思及此,他自嘲地一笑。
然后,他就慢慢变成了如今的样子。
当时他已经成年,荼姚巧言令色,蛊惑天帝让他下凡历劫,天帝几乎意动。
明仪天后着一袭玄金华袍,手持天后神印,步上九霄云殿,怒骂荼姚。
天帝这才打消念头。
在母子两个商议下,变为了夜神游历六界,三千年。
就是在那之后,他在妖界遇到了璇泱。
如此看来,荼姚果然是更懂帝心。
他自嘲的笑,喃喃自语,声音离唇便渐渐飘散。
“旭凤,别怪我……”
不是我不肯帮你,而是我无能为力。
就和当年一般,无能为力。
邝露走进殿中,停下一瞬看着他玉树高华的背影,有些恍惚。
恍然像是当年的初见。
邝露还记得,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。
彼时她还是个小女孩儿,因为贪玩,把父亲派在身边的人都支走了,自己却走迷了路。
走着走着,从一片暗林里侧穿过来,蓦地有清美星光汇入眼帘,一条巨大的尾巴浸在清澈的潭水中。
她胆子大,倒也没害怕出声,反倒躲在树后,仔细看了起来。
那是一条莹华满曳的长尾,洁似冰雪,皎若明月,亦如星河洒落,繁星烂漫。
她第一次看到这么美的尾巴,一时间看得痴了,又去看尾巴的主人,却只见一个背影。
悄悄绕去一大段路,这才看到他的脸。
那是一个极好看的人。
他肤白如玉,发如鸦羽,风姿超逸,俊秀得无法形容。
眉目清冽,似可见,天涵苍水,雪浮云端。
只是,他却是那样的悲伤。
晶莹的泪珠从脸颊滚落,消融在潭水之中,了无痕迹。
千里黄云,落雪无声。
那一刻,年少的邝露,第一次感受到了心念的悸动。
她呆呆的偷看了他很久,久到他拭去泪痕,起身离开。
上千年心心念念,却再也没有见过他。
直到后来,跟着父亲去参加天界盛宴,看到坐在上首的那道身影才知道,原来那个人,叫上宸。
这么多年,她始终记得这段相遇,哪怕到了他的身边,那段回忆也像是浓墨重彩,越来越深刻浓艳,从无忘却。
当年想方设法的看他,曾见过他最后一次领兵,一如既往地大胜而归。那样风云盖世的模样,与当初独坐垂泪的人完全不同。
也见过他温润儒雅,君子端方。
心中牵念的,却始终是那个脆弱的容颜。
直到走到他的身边,才知道这么多年,哪怕变得再多,他都是当初的那个,令整个天界为之骄傲的上宸殿下。
从未改变。
今夜,却仿若她初见他的那个时候。
满溢了感伤。
她回过神来,放重脚步走到他的身后。
“殿下。”
他没有动作,只是微微侧头,映着午后的暖阳余晖,勾勒出冰雪孤峰,黑白剪影般的如画弧度。
“殿下,锦觅仙子跪在外面已经快有两刻钟了,这样置之不理,真的没有关系吗?”
润玉依然未动,却有冷笑响起。
“水神向父帝提出退婚不成,他们这一个两个的,竟都将心思动到我与母神身上了。”
“可……婚事不成,不也正是殿下所希望的吗?”
“我是想退婚,可这桩婚事从来都不仅仅是婚事而已。”润玉转身慢踱几步,有光华闪落在脸庞,描绘出冷白而艳丽的冰雪容颜。
“父帝想借由姻亲收归水族势力,这也是当年荼姚为何能说动父帝,让我空背了婚约四千年的缘故。”
“如今水神之女既出,父帝自是无论如何,都会促成这桩婚事。”
如玉容颜泛起了苦涩的意味,满身的清寂与落寞,愤恨与不甘。
“我不比旭凤,被罚闭门思过都能优哉游哉的出现在璇玑宫,自万岁之后我便明白,我不能优秀不能耀眼。我只能平庸无志做父帝的乖顺儿子。”
“事事顺服,无有违逆。”
邝露看着他微带苦涩之意的容颜,心中酸楚怜惜。
她见过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上宸殿下,倾慕于他的温润儒雅,更仰慕于他的意气风发。
是以,才更怜惜于他被迫的沉寂平庸,无奈的恬淡温柔。
“可如此一来,殿下的婚事岂不是……更加难如殿下所愿了吗?”
润玉轻笑一声。
“等着看吧。”他一拂广袖,扫去情绪,又恢复了往日的淡漠无情。
“邝露你先退下吧,外面无需理会。”他转过身去,道:“我需好好想想,此事究竟该如何收场。”
“是。”
邝露退了出去。空旷的七政殿中,针落可闻。
走到窗边,看着外面跪地不起的锦觅,一张冰雪般的玉颜满覆着寒冰,声音冰冷,不带半丝温度。
“乐意跪,便好好跪吧。”
直到入夜,锦觅跪在地上,整个璇玑宫都安静的没有一声,感受着已经麻木的腿,心中越来越绝望。
直到有开门的声音响起,瞬间挺起了腰背。
润玉亲自整理好寿宴所需的器物清单,打开殿门就见锦觅还跪在地上,定定看她一眼,慢步走了出来。
一直要走过锦觅身旁,见他并未驻足,锦觅一把攥住了他的衣摆,“润玉仙。”
锦觅仰头看着他,满目都是乞求:“我求求你,求你去跟陛下说说,将我们的婚事取消了吧。”
润玉平淡地道:“你先起来吧。”
“我不起来,你不答应我,我就不起来。”
润玉敛在雪白广袖下的手紧握住,深吸了一口气,回眸转身。
“锦觅仙子凭什么以为,水神仙上做不到的事情。”他蹲身在锦觅面前,面色漠然微诮,“润玉便能做到呢?”
“润玉仙做不到的话,不是还有天后娘娘吗?”
又来了。
他心头冷笑。
看向锦觅,漠然道:“你起来,起来我好好跟你说。”
锦觅松了口气:“你答应我了是吗?”
润玉不答。扶着锦觅踉跄起身,等她自己站稳了,撤手退开两步。
“我知道你自小长在水镜,心思单纯,从不知人世炎凉为何物。”
他看着懵懂的锦觅,索性说得更明白些。
“我与旭凤不同,他母亲深受父帝宠爱,他自小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。而我与我母亲虽占嫡占长,却委实……过得不如他们母子得意。如今旭凤被责闭门思过,我的话,父帝便更不会愿意听了。”
锦觅听懂了,脸色变了变。
润玉看她一眼,轻侧过身,“更何况水神与父帝数万年的情谊,连他都被驳斥了,我又能有什么办法。”
锦觅摇着头,咬着唇,不肯相信:“不会的,一定会有办法的。”
“你帮帮我。”
润玉神色骤寒:“话已至此,你还要如何!”
锦觅咬咬牙,似是下定了决心。
“你不帮我的话……”锦觅化出玄冰匕首抵在胸前:“我就杀了我自己!”
润玉眉头一跳,心头有怒火狂烧,强压怒意:“你别乱来。”
锦觅狠了狠心,用力捅在了肩窝。忍痛道:“要是不能和旭凤在一起,我宁愿死。”
润玉见状,反倒冷笑一声,负手身后。他身姿峣峣,一身白衣广袖,发拢乌云。
当真是皎如玉树,俊如芝兰。
声音冰淬,音色清扬,如清商少宫。落在锦觅的耳中,却只是倍加冰冷。
“我不是旭凤,别以为用这种伎俩我便会受你胁迫!”
自从认识润玉以来,锦觅一直都以为他是个温柔恭谦,贤良方正的君子。
第一次见到润玉这么冰冷无情的一面,顿时冷了一截,心知无望,还是乞求:“我求求你。”
润玉神情冷漠,目光冷如冰峰,冻碎寒梅。
他讥诮道:“你若是舍得再也见不到旭凤的话,只管动手,没人拦你!”
言罢,便再不看锦觅。
拂袖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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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鼠:《诗·鄘风》篇名。《诗》序谓:“《相鼠》,刺无礼也。”古人常赋之以刺无礼。《左传·襄公二十七年》:“叔孙与庆封食,不敬。为赋《相鼠》,亦不知也。”三国魏·曹植《上责躬应诏诗表》:“窃感《相鼠》之篇,无礼遄死之义。”宋·苏轼《补龙州文》之一:“请歌《相鼠》,以侑此爵。”
相鼠有皮,人而无仪!人而无仪,不死何为?
相鼠有齿,人而无止!人而无止,不死何俟?
相鼠有体,人而无礼!人而无礼,胡不遄死?
译文:
你看这黄鼠还有皮,人咋会不要脸面。人若不要脸面,还不如死了算了。
你看这黄鼠还有牙齿,人却不顾德行。人要没有德行,不去死还等什么。
你看这黄鼠还有肢体,人却不知礼义。人要不知礼义,还不如快快死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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